选 读
那个年代,村里每个孩子都有绰号,绰号背后有滑稽的往事,有惨痛的记忆,也有普通人在浩劫中对良俗公序最起码的坚守。小孩子的绰号只是随便叫叫,大人们的历史可不能随便写。让我们来一起回忆:哪些绰号让你一想起来就笑,哪段历史让你永远也笑不起来?
绰号里的童年
耿国庆建了个小学同学群,命名为“老家”,声明入群拒绝网名,都用官名。在老家,孩子一生下来,会有一个名字,这叫小名。小名很随意的,喜娃、福蛋、丑娃、小龙、虎子、大牛、狗剩、春生、秋喜、立春、双旋、乍耳子,长到大一点或到入学时,宗谱保存下来的,依宗谱取名,宗谱遗失的,求先生取名,这叫官名。官名多寄托希望、抱负,比如鹏程、志远、炳章、本义、立邦、彦文、尚明。我们那里有很有文采的官名。
进群一看,多数竟想不起来,对不上号。是啊,两三岁就都有了绰号,大人小孩都叫绰号,连小名也不叫了,即使有了官名,除了家人亲属,除了老师、公家人,谁会以官名招呼,即使结婚了,有了儿孙,也依然叫绰号,尤其是我们这些光屁股一起耍大的,绰号会叫一辈子。而我们这一代人,除了混到工作的,多数人都离开村庄进城打工,像乡下撒进城里的一把豆子,溅到哪里落到哪里,天南海北,分崩离析,多少年不见一面,官名记得者有几?官名多数情况也只是官方在用。
我提议全部用绰号,得到了热烈响应。当大家以绰号出现,嗬,全对上号了。一个个亲切而响亮的绰号,为童年点亮了一盏灯,就像定格了音容笑貌的老照片,往事汹涌而来,群里一时热闹非凡。
尿壶
尿壶是耿国庆的绰号。这个绰号来自“破四旧”。严格意义上讲,不是我们给他取的,是他爷叫出来的。我们给尿壶取的绰号是水嘴。他老是收不住涎水,嘴经常水啦啦的,到了冬天,他的嘴巴四周总是裂了许多小口子。
我们那里偏僻闭塞,“破四旧”开始的比较晚,应该是在全国轰轰烈烈推开大半年后才开始的。开始要求家家户户自查自清,老货旧物要全部上缴砸毁,大家都不积极,因为被划定的“四旧”许多是装饰、用物。工作队就带着民兵一家一户上门收缴,于是雕刻了祥禽瑞兽的家具、门窗、老画张子(字画)、宝卷(古书)、皇历、牌匾、对联、大门楼上“书香门第”“耕读传家”之类的砖雕、屋顶上五脊六兽、门前的石狮子等全集中到麦场上,能烧的烧了,烧不了的砸了,砸不烂的埋了。工作队还不满意,又召开了大会,第二茬就都盯上了家里供奉的神佛雕塑像、祖宗牌位以及大户人家祖坟里的墓碑等。家里供的神佛像都是请来的,谁敢砸毁呢?可不砸又不行,咋处理呢?都去问王阴阳。王阴阳是牛鬼蛇神,已经给打倒押上批斗台,可人们遇个啥事,还是偷偷去问王阴阳。王阴阳说送到庙里去。人都说听说庙也要拆哩。王阴阳说,你们要做的就是送到庙里,以后咋样,就跟你们没关系了。一时间庙里神佛大聚会,泥的、木的、石的、陶的、瓷的、铁的、青铜的、黄铜的,但不见金的、银的、玉石的,想必是藏匿起来了。祖宗牌位就埋进了祖坟里,祖坟里有墓碑就推倒砸了。
工作队知道家家还藏匿着四旧,就又到学校发动孩子,说孩子是革命小将,是“破四旧”的主力军。发动孩子,诱惑是最有效的。他们许愿说上缴的四旧、上缴的东西都记数,到时候还要评“破四旧”的积极分子,谁缴得多就评谁,首先考虑加入红小兵。上学的孩子积极性就调动起来了。我们小学已经有了红小兵,他们都戴红袖箍,扛红缨枪,还自发地斗地主,风光着哩。没当上红小兵是会受红小兵的排斥与欺负的。
学生的积极性被调动起来,那可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,我们像老鼠一样翻箱倒柜,想方设法从家里搜东西,争先恐后地往麦场上抱,怕缴得少落后了评不上积极分子,当不上红小兵。我们才上学,很快就要面临加入红小兵的问题。
鸠山家老东西多,已上缴了不少东西,他又把他爷藏下的宝卷偷出来上缴。他抱着宝卷在前头跑,他爷在后面撵。他跑出一截就站下冲爷爷笑,说,爷,你咋不服人么,你看你咳喽气喘的能撵上我?我大(爹)都撵不上我,我抓住过兔子你忘咧。他爷大口大口喘着气说,宝蛋,爷的宝蛋,你把宝卷给爷留下,爷再给你找些四旧。鸠山说,爷,你再不能念宝卷了,你看你把眼睛都念到坑里去了,猪头他爷比你还大两岁哩,眼睛还能纫针哩,你戴的花镜能把羊粪豆儿看成驴粪蛋,连狗都看不清了,不然咋能让咱家狗咬了。鸠山的爷爷眼睛麻了,一脚踩到自家狗身上,让狗把一条腿咬了几个血窟窿。一摞子宝卷烧了,鸠山的爷爷站在火堆旁跺脚号哭,干部说,老汉,你孙子救了你哩,你藏下不缴,让我们搜出来,你就等着戴帽子上批斗台。鸠山的爷爷说,这也戴帽子?也批斗?干部说,你还识文断字的念宝典,这都想不明白?看不清潮流?鸠山的爷爷掉头就走了。
我家实在搜不出老东西了,真是急死人。孔老二抱了一个面盆跑,他娘撵着说,那不是老东西,是年时(去年)我用一只鸡从集上换回来的,光溜的活个面可美气着哩。孔老二说,明明是个老东西,花子(图案)和盆底的字跟白蒿子缴的一模一样。干部看了说,这底子上的字是繁体字,就是老字,写了老字东西就是四旧。干部举过头顶就摔到地上,那盆就成了一堆碎片。我和尿壶抓了那有字的碎瓷片看看,就都往回跑。
我开窍了,想到家里那对盛菜籽的瓷瓶,上面也有字,我一个都不认得,肯定是四旧——我们虽然才上一年学,但墙上的标语都认得的。我回家倒掉菜籽,抱着瓶就跑,奶奶喊,你个毁材子,抱瓶做啥?我说,这上面有老字,我一个都不认识,肯定是四旧。我大冲进来吼说,你个狗日的,这世上有多少字,你才识下几个?娘说,你才上学,积极个啥么。我说,鸠山他们都上缴东西,我不能落后。奶奶说,好先人呢,那是我娘家给我陪过来的,是奶奶的个念想。我抱瓶躲着跑,爹和娘怕打了瓶不敢追逼我,奶奶忙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钱冲我说,把宝瓶给奶奶,奶奶给你钱,你想咋花就咋花。一块钱把我钉住了,我想想就把宝瓶给了奶奶,拿了一块钱。爹扑过来踢了我一脚,一把就把钱夺了去说,再跟上疯子扬土,我扒了你的皮!奶奶说把钱给娃,给娃噻。爹说,他把迎人的事做下了,还给他钱,惯他这毛病。奶奶说就给娃噻。爹说,给也不能一块的给。奶奶跺着脚说,给他噻。爹恨恨把钱塞给我,踢我一脚说,你狗日的给老子小心着点,以后再祸害家里,我抽了你的筋。奶奶抹一下我的头说,去小卖部花去,再不敢打奶奶这对瓶的主意,给人也不能说。嘿,一块钱,能买多少东西,水果糖一毛钱八个哩。
我没抱出那对瓶来,尿壶却抱出了他爷的尿壶。他常给他爷倒尿壶,发现他爷的尿壶底子上有字,也是老字。尿壶抱着尿壶在前面跑,他爷在后面边追边喊:天顺,爷的尿壶!天顺,爷的尿壶!嘿,尿壶,这可不是一个好绰号么,比水嘴有趣多了。从那以后我们就叫了他尿壶,一见面就喊,尿壶,爷的尿壶,尿壶,爷的尿壶!
尿壶把他爷的尿壶抱来了,干部吼骂起来,尿壶说,这尿壶我爷说尿了三代人了,肯定是个老货,不信你们看,底下有老字,还盖着章哩。干部都捏着鼻子举起尿壶,看了又看说字是老字,有章,是个四旧。老秀才撇着嘴说,那不是章,是明朝皇帝的年号,这不是尿壶,是宝瓶,你爷竟拿宝瓶尿尿。尿壶说,我爷还嫌尿起来不美气哩。尿壶砸了,尿垢白森森有一铜圆厚,臊得闭气。孔老二见状,也把他爷的尿壶抱来了,公社来的人捏着鼻子看了半天说,让你爷再尿上几十年再缴吧,回去再搜。孔老二又回去抱了他爷的老衣。老衣可不是旧物么?孔老二的爷爷得过一次重病,看着不行了,家里就给造老房子(棺材),缝老衣。老房子造好了,老衣缝成了,老汉竟又好起来,活过了十几年,越活越旺了,人说是做老衣给冲了喜。孔老二的爷爷大喘着气撵来说这、这也算旧物么?那人死了,让光着身子走了?那你们去把老房子拉出来也烧了去。他以拐棍一下一下捣着,情绪很激动。人们就七嘴八舌地说开了,村子上好些老人都有老房子。人活七十古来稀,活过七十就是有今儿没明儿的人了,而且说七十做老房子添寿,一活过七十就开始造老房子了。干部给了孔老二一个砍脖子说再胡日鬼把你这脑瓜子当“四旧”破了。
八嘎
八嘎这绰号当然是来自《地道战》《地雷战》《平原游击队》这些童年时代不止一次看过的电影,在电影里日本鬼子总是“八嘎呀路”地叫。看了电影,我们常模仿演出电影里的情景,谁都不愿演日本鬼子,就打水石头砂锅,输了就演日本鬼子。八嘎这家伙有表演天赋,他演日本鬼子,会用墨汁或锅灰在鼻台子上一抹,搓草绳在小腿上缠几圈,腰里系一根草绳,以一根木棍做军刀往腰里一挂,口里叫着“你的什么的干活”“死拉死拉的”“米西米西”“八嘎呀路”“花姑娘的有”“哟稀哟稀”,有时候他还用芨芨弯一副眼镜,活脱脱一个鬼子小队长。后来,不用打水石头砂锅,他自报演日本鬼子。于是我们就不叫他巴巴眼(他是个挤眼子,眼睛不住地吧唧吧唧地挤)了,叫他八嘎呀路,后来简化成了八嘎。
那年上头终于在我们庄子办了学。所谓办学,也只是派了一个姓黄的老师(名字叫黄承仁,后来我们给他取了绰号黄世仁,黄世仁你知道的),保证了学生书本和老师办公经费,剩下的一切都要自己解决。大队也只能这么答应了。
学校就办在庙里。破四旧要拆庙,我们这方圆下了一场罕见的连阴雨,整整一周,下得人出不了门。就因为这一场雨,我们周围的庙幸免被拆。雨停了,得到通知庙可以不拆,办学校,但神佛像必须砸毁。
那时候我们庄子上还没有学校,我们念书要去周台小学,翻山越沟有十几里路,山里野东西又多,狐狸、狼、野猪、穿山甲就在山野里晃荡,豹子也有,经常发生娃娃被狼吃被狐狸惑走的事。加上上大学不是考而是推荐,自推荐以来我们大队没推荐出去一个,念书也看不到出路,许多人就打消了供娃娃念书的念头。
学校一办起来,就像在山头上插了一面旗帜,吹响了集结号,影响可就不一样了,周围的几个生产队年龄小至五岁大到十一岁的娃娃都来报名,竟有百十号学生。
“咋这么多的学生,我一个人可教不了。”黄老师说。
大队长笑着说:“一只羊牵上,十只羊赶上,一群羊喊上。”
“那你找个羊把式来。”
“黄校长,你就辛苦一下。”
“你别叫我黄校长,我不是校长。”
“学校就你一个老师,你不是校长,难道我是校长?”
“这不是辛苦不辛苦的事,一百多个学生哩,在城里得五六个老师。”
“可这不是在城里,”大队长说,“那你说咋办?收谁不收谁?”
民兵营长说:“那就收成分好的。”
黄校长说:“放屁。”
黄校长在地上转圈圈,大队长递给他一根烟,点上。黄校长深吸一口,悠悠吐出来说:“这样,七岁以下九岁以上的就不收了,国家规定七岁才上学,九岁以上的都该上三四年级了,过了上学年龄。”
“这样,咱们以八岁为界,八岁以下的让回去,明年再上,八岁以上的就让念么,”大队长说,“娃娃念书是好事么,把谁赶回去?”
“九岁以上的娃娃念书也迟了,年龄太大,以后上了中学同学都会笑话的。”
“念书就是为了识点字,现在大学又不考了,念书谁还想着光宗耀祖啊,先报完名再看情况。”
报完名,黄校长说:“三个班都是大班,我一个人咋教?”
大队长说:“那就弄成两个班。”
老爷庙的三个殿说是殿,其实都不大,也就有家常的一间半房子大,黄校长里出外进的看看,说:“两个班坐也坐不下。”
“那就分成三个班,你先教着,我再去要老师。”大队长说着就往外走,到门口又说,“黄校长,你带着学生三天内把庙腾空,我带人去放树,弄桌椅板凳去。”
大队长走了,黄校长又追出去问:“大队长,那些神像怎么办?”
大队长头也不回说:“这是你的一亩二分地,问我做啥?抓紧腾空打扫,别耽误上课。”
黄校长说:“学生都还小……”
大队长说:“还小,我像他们这么大都拉长工了,狗日的都该自己给自己干活了,就当劳动锻炼吧,要不然长大会蜕化变质,你指挥上让他们干去。”
黄校长蹴在院里吃根烟,把我们集合起来,大小搭配分了三个班,宣布了三个班长,都是年龄最大的。由班长全权负责带领本班学生腾空庙堂,说他还得回去拿些东西来。我们班班长是八嘎,他已经十一岁了。
香炉、供台都清理完毕,神像怎么办……(选读结束)
原载《清明》2018年第1期
创作谈
烙上时代印记的绰号
季栋梁
小学同学在微信里建了个群,要求大家用真名实姓,结果竟然多数记不起谁是谁了——在我们那个小村庄,60后70后这一代人基本上都是远离村庄,在天南地北的漂泊中打工讨生活,许多人是多年不见,官名自然都忘记了。于是,大家都嚷嚷用绰号做微信名号。嘿,大家积极响应——都已是过了知天命之年,再不对绰号带来的羞愤恨之入骨,反而感到亲切了。当大家都以绰号再现,一下子全知道谁是谁了。
是啊,一个村庄里,一个孩子怎么会没有绰号呢?而且,绰号不止一个。绰号一旦被取上,便像你身上的瘊子、黡子、胎记,再也不会消失了,因为绰号,官名在少年时代是很少被人叫的,即使是大人也是如此,即使是进入中老年了,依然主要以绰号互相称谓,倒把官名给遗忘了。说到官名,要知道在我们老家一带,起官名是非常讲究的,比如鹏程、志远、文魁、元杰、彦章等等,都寄托着理想与期望。
我们的绰号是深深地打上了那个时代的烙印。虽然我们村庄是一个偏僻的小山村,坐落在大山的皱褶中,闭塞而贫穷,但在那个时代,所有运动却是一次不落,开展得轰轰烈烈,有声有色。因此我们的童年时代正是我们村庄最热闹的时代,即使到了现在,我依然认为那个时代是农村最热闹的时代。记忆中,那个时代运动很多,会就很多,上纲上线的,“天上布满星,月牙儿亮晶晶, 生产队里开大会,诉苦把冤申……”那个时候的流行歌里都是这样唱的。运动一来,村庄就热闹起来,我们倍感兴奋,因为我们是革命小将,开批斗会、喊口号、唱歌、上台去唾各类反革命分子……我们是革命活动的主体力量。尽管那些运动对人们的生活与命运产生了深远影响,但对于我们这些懵懂少年来说,并未有深刻的认识。对于我们来说,一茬一茬的运动,娱乐的意义大于一切,我们激情高涨,踊跃参加。于是,我们的绰号便也紧跟着时代的潮流被更改了。
时间过去了多年,随着进入知天命的年纪,逝去的岁月从一个个绰号中浮现出来,而这些绰号背后的故事,或许80后90后会感到莫名其妙,但我想50后60后70后是绝对不会陌生的。